作者/ 謝國爗
圖/ 文文
嵌在木框裡的電視機內正上演著黑白戲碼。
其實,這年代的節目早已是彩色的了,但老舊的電視機像是受不起大魚大肉的苦命胃,用沒幾年顏色就變黃,緊接著螢幕如老眼睛冒出黑蚊影,雜訊漸多,粗糙的彩色畫面最終變做黑白只是早晚的事。
電視機前有著一人來回踱步,踱步的身影不時前去按壓電視機的選台鈕。踱步人名叫李湧,看來相當緊張,心急如焚,「阿實還沒有回來嗎?」大喝一聲,揮了揮手要老伴兒再去巷子前頭探探。
眼見四顆鈕又被按了一輪,就連沒有節目台的第四顆按鈕也無法倖免,吱吱喳喳的響聲不絕於耳,聽來更是令人著急……。
後浦的李湧家,前三天剛剛生了胎雙胞孫,李湧人如其名,就像海湧一樣氣派,高興起來,家門前擺了十桌宴客,晚來真是熱鬧。
該晚的菜色理論上有十道,但出到第三道的紅燒黃魚後,大夥們發瘋似地玩起賣魚尾把戲,高粱喝了十來打,一群人連站都站不穩了,哪還有閒力氣吃菜。李湧的老伴索性讓總鋪師煮到第五道就好,剩下還沒烹煮的食材要不讓賓客帶走,要不往冰箱裡堆。
這天宴客的目的,不單只是歡喜,李湧還打算即興為兩孫子取名。好險,雖然李湧當晚是醉,不過這事兒似乎沒被耽擱,隔日媳婦阿滿對他說:「大漢仔叫大金,細漢仔叫大門,兩人同時出世,輩分有大小分,名字卻沒有。」阿滿繼續說,「阿爸,你這名字取得好,你說大的像金子惦在厝內可以生財,小的做門可以守財,兩人合作就象徵著金門的未來。」
李湧家在鎮裡是做豆包粿的,膝下有個兒子叫做阿實。阿實從小不擅讀冊,李湧也不勉強,心想剛好可以留在家中幫忙家業。不過前年因朋友極力相邀過去大陸那頭做生意,眼看那邊發展的朋友各個西裝筆挺,成功返鄉,阿實怎會不心動?
阿實這一回想出遠門,險些鬧了場家庭革命,幸虧有阿滿居中緩頰,貼心地對李湧說:「阿爸,我不會跟阿實走,我在家陪你跟媽,我不走,阿實一定會回。」
人說剃頭店要公休,無理髮就是無理髮(無你法),李湧最終也只能點頭答應。離別時李湧對阿實說:「豆包粿有外層、內層,皮再Q,無餡就袂甜,袂甜就不好呷。人有錢,好看頭而已,要有心、有家、要踏實。」
阿實出外後首次回家過節是清明節。清明掃墓時,阿滿懷胎兩個月的消息剛剛宣布,阿實很是高興:「阿滿仔,何時要生一定要通知我回來呀!」誰料,之後阿實便再沒回家過了。好幾次李湧一通長途打過去要罵人,也是說不上幾句話,直說工作忙便斷了線,徒留一老在電話的另一頭懷念兒子的聲音。
「好膽你就永遠甭回來!」別見李湧總是話不留口,對他而言,他的嘴是如對著無底洞般的話筒送信,而淚卻是直往心裡流。
七年光景眨眼即逝,客廳裡的電視機已無法演戲,但李湧卻捨不得丟,找了紙箱把它包得妥妥當當,眉眉角角都沒馬虎,箱體的邊線平整齊一,就像阿兵哥每天早上摺的豆腐棉被一樣。
對於李湧來說,那台電視機並沒有全壞,還是有聲音的,只是沒了畫面。有沒有畫面向來對李湧來說並不重要,以前做生意時,哪有時間看,電視機都是當作收音機用,圖個有聲音不無聊而已。
只是最近見兩孫子常常跑去隔壁家看電視,說那邊的電視有好幾台,還是彩色的,直說阿公落伍,李湧這才感到自己已經不是孫子眼中唯一的依靠。無奈:「原來,沙洲會淤,海線會移,船不會總是靠同一個岸,是這樣簡單、貼切生活的道理。」回頭想想,最近豆包粿的生意不似以往,「換個電視也好,生意閒閒,有的是時間看戲齣。」
阿實在大陸那頭後來似乎發展得不錯,每月都有寄錢回家,就差人沒有回來。李湧心是死了,倒是可憐了媳婦。雖然阿滿嘴裡總說沒事,有兩個寶貝兒子陪她,她就滿足了,但這種事情想來心酸,滋味可不比苦瓜燉鰱魚好嚐。李湧明瞭,也盡量少提,只能整日巴望著媳婦和老伴陪著他顧著店內生意,像是把一輩子的青春都包進了豆包粿裡。
說著,終於盼到阿實回來了,但李湧的心卻擱得比天上的雲還高。「你怎麼就這樣不踏實呢?」李湧嗟嘆。原來是阿實想搞個鐵皮工廠做豆包粿外售生意,說要買台機器弄自動化,還要有真空包裝機,李湧從小就是靠著一雙手揉出店來的,是怎樣也搞不明白那些機器是什麼名堂。
「高粱酒可以做,咱怎樣不能做!」阿實不滿,「大陸那邊的廠現在都靠機器在跑,用手去揉粿,你一日可以做幾斤?金門現在少人吃,咱可以銷台灣、銷大陸啊!」
李湧何嘗不想先把生意擔子鍍層金再交給子孫,況且他老了,這擔子再扛也扛不了幾年,就這樣放給阿實去做,還不落得輕鬆?隔壁的劉仔也說:「反正已經是一台破車,隨便配一條牛來拖也無礙嘛。」
然而俗話說:「做天也袂得眾人意。」後來又說阿實的朋友在彰化的鞋廠需要人手,想把阿實喚過溝去,不過這一遭阿實本意是要全家都搬,但李湧卻怎樣也捨不得離開這片生根的老地。
(本篇刊於 – 更生日報副刊 2011/11/1 - http://www.ksnews.com.tw/newsdetail.php?n_id=0000236269&level2_id=11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