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/ 謝國爗
今天大海的照明人似乎忘了打開月亮大燈。整片天空烏漆漆的，使得海上像是一幢久沒住人的大房子，只要不小心闖入一丁點驚擾，就能讓所有過路人的心中立刻激起直嚇人的波濤洶湧。
小小龜咬緊牙根，拚命地阻止自己回想起小時候被殺人鯨吞下肚的恐怖經驗：「那瞬間也是漆黑無光的，心想要大喊救命，卻又深深明白那是白費力氣，因為方圓幾里內絕不會有人會聽到自己的叫喊；不過，害怕的心理終究比理性還要強烈，偏偏才一張嘴想喊聲，湧進的海水便立刻由嘴倒灌進喉嚨裡，一個字也說出不來；最終只能盼著雙手能夠像橡皮一樣無止盡地伸長，好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契機……」
記憶就是這麼一回事。當你愈想拿東西去阻塞住時，裡頭想要向外衝出的勁道便愈是強烈。雖說那已是十幾年前的舊記憶，但到現在，小小龜對於海上的各種起伏變化都仍心有餘悸。
為了讓自己放鬆再壯個膽子，小小龜隨口哼起了一首童謠：「討海郎，看魚冬，有時出大海，有時入大港。……，天黑黑？阿婆仔補破網？愈補愈大洞？」只是歌唱不到兩句，就被突然打起的浪花嚇出全身的雞皮疙瘩，誤把歌詞亂接一通。
「哈││你這小子有趣！有趣！」不覺中，小小龜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，也就是黑潮蛇的活動範圍，「不知死活的小傢伙，竟敢在黑潮蛇我的地盤上大唱大叫！吵死啦！」
黑潮蛇無預警地冒出，讓本來就翻騰不已的海浪瞬間高了幾十尺，同時也讓小小龜的「乘風號」傾斜得差點翻覆。
這真是太駭人了！雖然小小龜在出發前就已經做足了面對黑潮蛇的心理準備，但親身面對上此等力量，著實遠遠超乎牠的想像。於是，牠反射性地將身子縮進龜殼裡，任由自己的軀殼在夾板上到處滑動，碰撞得鏗鏗鏘鏘。
※ ※ ※
讓我們先把時間往前推算半日。時間約若是中午時分，烏石港幾乎到處都掛著大紅布幔。這讓所有經過的人都滿心好奇，一個接著一個地被吸引過去。直到走近一看，見到幾個大字，這才明白：「原來是蘭陽村正舉辦著一年一度的成年慶典。」
蘭陽村的成年慶典對於村子裡的男孩而言是個意義非凡的活動。因為老漁村有個老傳統，男孩們都需等到成年禮當天才能獲得出海的許可，而只有成功在海上捕捉到魚隻的男孩，才算得上是真的長大成人。
如此說來，成年慶典無非是屆齡成年的男孩們都衷心期盼的高興事。可是，從小就立志要成為海上頭手的易小謙，今天卻是顯得滿臉悶悶不樂。
故事說來話長，且讓我們先說說何謂「頭手」？所謂的頭手，代表著漁船上最具經驗的捕魚船員，必須身懷乘風破浪的膽識，才有辦法站在船頭的最前方，使著如鷹眼一樣的銳利眼神，持著魚槍引領船隻前去與鯊魚等大型魚類相搏對抗。
而惱得易小謙心情沉悶的原由，乃是因為近幾年日出的東方從南海處來了一條黑潮蛇，終日大搖大擺地在海裡直來直往，憑著自己的一身蠻力，四處滋事，短短數日，便已成了公認的海底惡霸。
「大家都親眼看到的！牠的一個甩尾，就能把大海攪得七上八下！」黑潮蛇不只力大無窮，而且凶狠，使得島上的居民也只能敬而遠之，「不是開玩笑的！好多隻大船都被橫掃到半空中去了！大家都別再冒險下水了！」
於是，蘭陽村的村長為了島民的安全，便在海岸邊拉起了一條綿延數里的封條，開始禁止人們出海捕魚。
想當然爾，成年慶典的老傳統也因此而被迫暫停了，幾家子的漁船該綁緊下錨的全沒鬆弛。這也難怪，從小以海上頭手為志願的易小謙會如此無精打采，整天恍恍惚惚地坐在碼頭邊，像是把自己當成了魚乾，任由太陽曝曬。
※ ※ ※
還記得那年，小小龜受困於殺人鯨的肚子裡不知道過了多少小時，體力透支的牠，神情幾乎陷入昏迷邊際。就在那時，牠模糊的視線裡突然印入了一個模糊的身影，一把抓起了牠求救的雙手。那個身影，正是易小謙的爸爸，並在救牠回家之後，還貼心地替牠取了個討人喜愛的好名字：小小龜。從此，小小龜就成了易小謙兒時的最佳玩伴。
雖然有好幾次，尤其是小小龜的身子剛剛復原時，易小謙的爸媽就想要將牠送回大海去，畢竟那才是小小龜真正的家。只是小小龜總是直搖著頭，因為牠喜歡上了易爸爸在每次出海後所分享的種種趣事；牠也喜歡上易媽媽所擁有的好手藝與好脾氣；而牠更喜歡那些和易小謙在外澳沙灘上胡鬧的每個下午。
因為這個歡樂的小家庭，早已成為小小龜心中密不可分的重要家人。所以，當小小龜看見易小謙在期待已久的成年禮當日，臉上卻沒有絲毫開心的神情，牠知道：「只要有這條黑潮蛇在海外作亂，易小謙就永遠無法完成他的夢想。」
經由聰明又細心的小小龜長久以來的觀察，這季節正是黑潮蛇力量略為減弱的時節，再加上牠見到易小謙今日的傷心樣，打從心裡地為他不捨。於是，小小龜毅然決然地下定決心：「就是今日了！」同時心想，如果可以與黑潮蛇和平談判自然是好，但是牠也明白，這事兒或許仍免不了要以一場決鬥終止。
果不其然，黑潮蛇的個性還是如此霸道無禮，小小龜甫一碰上，一句話也沒來得及回應，所駕駛的船隻便已被黑潮蛇的尾巴掃得原地轉了十幾圈。
「哈││好玩！真好玩！」黑潮蛇見小小龜暈得東跌西撞，竟然沒有任何同情，也沒有任何歉意，隨即又甩著牠的尾巴朝著另一個方向打去，「好久沒有船隻來給我打海上陀螺了，太棒了！」
「照這樣下去怎麼可以，別忘了我可是為了易小謙而來的。」幾分鐘的時間，小小龜的龜殼已被撞出了好幾道裂痕。逐漸加深的痛處提醒著小小龜鼓起勇氣對自己內心喊話，並往外伸出了雙手，就像小時候的記憶一樣，希望這次也能夠抓住可以改變困境的機會。
※ ※ ※
「小小龜！接著！」如此熟悉的聲音，小小龜不可能聽錯，趕緊回頭一看，果真是易小謙來了，並將一把繫著繩索的鏢槍丟給了牠。
原來是傍晚時分，易小謙終於氣得受不了：「要是因為一條黑潮蛇就不敢出海，那怎麼算得上是頂天立地的海上頭手！」為了自己的夢想，他正打算出海與黑潮蛇一較高下，卻發現了爸爸的丁挽船──乘風號──不見了？
易小謙心急如焚，不斷思索，老爸的船絕不可能無故失蹤，能夠開船的只有他們自己的家人，而他家現在除了自己，就只剩下媽媽和……
「果然！」易小謙回到家後，馬上發現小小龜真的不在家裡，同時又回想起今日小小龜的神情似乎有點異樣，所以對於小小龜的心事，他馬上猜得了一二。
「當哥哥的怎麼能讓弟弟跑在前頭！」易小謙氣得跳腳，一邊氣小小龜竟然搶先一步地奪走了他的風采，一邊也氣自己疏忽了小小龜的感受，當天對牠發了不少脾氣，一邊又苦惱著小小龜的安危。於是，他趕緊找媽媽向村長商借了一艘船出海協助。
「小謙，小心囉，左滿舵！」易媽媽駕船的技巧挺好，一面開船，一面也提醒著站在鏢台上的易小謙該如何左右平衡自己的身子。
「今天是天地顛倒反了嗎？竟然敢一個挨著一個來這邊胡鬧！」黑潮蛇見狀很不服氣，又想咬破易小謙的船隻，卻又要死守著小小龜，不讓小小龜找到機會開脫。
「一直在這邊胡鬧的人應該是你，黑潮蛇！」易小謙不時用著言語激怒黑潮蛇，因為只有讓黑潮蛇忙得左右難分，東奔西跑，才能迅速地消耗掉牠那驚人的氣力。
※ ※ ※
三方對峙數小時，小小龜手中的鏢槍所綁著的繩索在來來往往地互相牽制下，巧妙地把黑潮蛇的身子捆住了好幾圈。這真是一件意外的收穫。因為在易小謙與媽媽擬定的計畫中，並沒有打算要制服黑潮蛇，而這條繩索的用處，只不過是要拿來拖出小小龜，助牠脫離困境。
見此情況，小小龜靈機一動，緩緩地控制船隻，靠著繩索讓黑潮蛇的身子在不經意的擺動中，被偷偷地引導成了一個圓圈。接著，小小龜自己也站上了鏢台，試圖把自己當作誘餌，誘使黑潮蛇的蛇頭穿過蛇身構成的圓圈，然後打起一個結，用來形成黑潮蛇自己困住自己的尷尬局面。
「看來我是被小瞧了？」糟糕了，這道小小的詭計，卻在最為關鍵的時刻被黑潮蛇發現了，並且轉頭反咬，咬住了小小龜的繩索。
大海之力，黑潮蛇之力，以及易小謙和小小龜兩條船隻的動力，突然之間互相拉扯，形成了一股極為強勁的力道，導致小小龜被甩飛了出去，並且在落海之前還被黑潮蛇的尾巴給擊中了頭部。
「小小龜！」突來的變局，完全出乎眾人所料，易小謙不知所措，大喊呼喊，情急之下，奮力射出了一把鏢槍。不料，黑潮蛇依舊身手矯健，又是翻身，又是擺尾，在僅僅一秒鐘的時間內，便滑溜地解開了身子的結，同時也躲過了易小謙疾如迅雷的鏢槍攻擊。
砰地一聲！結果，那把被黑潮蛇閃身躲過的鏢槍，速度不減，直準準地射入了海底深處，並且鑽出了一個大縫隙，隨即伴著一陣巨大的天搖地動。
「可惡，是硫磺氣！」結果，海底的裂縫中，因此不斷冒出黃色的刺鼻氣體。那可是黑潮蛇最為討厭的味道了，一旦聞到，馬上就會渾身難受。終於，黑潮蛇不再繼續戀戰，趕緊走人，逃向了東北。
※ ※ ※
「日出的東方有一個傳說，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，曾經有著一隻英勇的小海龜，牠為了實現一個小男孩的夢想，挺身與一條兇狠的黑潮蛇搏鬥。在與大蛇對抗的一整夜裡，牠不曾放棄，直到今日也不放棄，更化作了一座小島，常駐在海外，繼續守護著小男孩與島上的所有居民。」一個白髮老人抱著一個小囝童說著故事。
「就是那個，外面那座龜山島就是小小龜的化身。嗯？不懂嗎？來，咱們趕快過去烏石港看熱鬧，爺爺邊走再邊跟你講……」
「如果載著我們的土地是一艘漁船，那小小龜就是漁船上的第一頭手，牠總是站在最前方，通報大家前頭是否有任何風雨危險。」
「那黑潮蛇後來怎麼了？」
「黑潮蛇還是沒學乖，整天趕著魚、蝦、蟹到處跑。不過，現在小小龜的身旁有著易小謙投槍後所鑽出來的硫磺氣，所以，只要靠近那裡，黑潮蛇就會趕快閃得遠遠的，往東北邊跑走。哈！這倒好了我們，黑潮蛇就像是每天都在專程為我們趕來一大群新鮮的大小魚似的。」※
<本篇刊於更生日報 副刊 2016/07/05 - http://www.ksnews.com.tw/index.php/news/detail/0000852557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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