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水與記憶－左撇子競技場

作者/ 謝國爗

圖/舒芳

圖／舒芳

要說人的一生中，究竟能留住多少記憶？
六歲以前的事兒，他本以為該是全然忘記了。依稀的記憶，似乎有著一池清水，和一隻悠哉悠哉划水的水蜘蛛。
「那個划水極美。」他突然想起，「像一抹淡淡的雲，隨著柔風輕送，又再度無影無蹤。划水過境，徒留下一窪黑漆漆的小蝌蚪，不曉得何時才會長成書上介紹的美麗樹蛙。」
那是一處秘境，杳無人煙。現在的他，早已忘卻前往的方法，但他不時仍會試著去回想……
那一天，他隨著父母的腳步，從一家廟宇出發。對於廟中的住持他感到很是熟悉，原來他並不是第一次去到那兒。
沿路上見著幾座新添上橘紅色磚瓦的拱門。他一邊走著，一邊獨自發想：「說不準，眼前這座石子砌成的廟，正是那一齣八點檔古裝劇的拍攝地點；還是說，廟中的盲眼住持真的懷有什麼神力？」他一時想起了父母曾帶他給住持算過命，當時住持說他是捕快轉世，「還是說，前世的我曾穿著紅色衙服，威風八面地走在這條道上？」
一層層的聯想，不覺便讓六歲的他和現在的他都失了神。
再說要一睹那池清水的美麗面貌，混雜的記憶裡，除了要賭上一點運氣，敲門借路繞過養鹿人家堆起的高牆，還得硬著頭皮闖入一處長滿綠刺的鳳梨園。
「鳳梨園那段路真的不好走。」雖說這本是一段被遺忘的記憶，現下他卻無由地興起了一股莫名的篤定感。「那是一段陡坡，也是一段窄徑，我們被迫只能一線地前進。」
這道線狀的隊形有著一貫的定律：「父親是走在前頭的，哥哥也是。明白的道理，當哥哥的總是想走在弟弟前面。但他們父子爺倆誰先誰後，則須借助幼稚的猜拳勝負來決定。然殿後的角色一定是由母親擔當。」
記得父親老喜歡起鬨大家一起嘲弄母親，說她怕得要死，非得等到大家都走光了，她才肯跟從。不過，每每想起，不管自己處在何種困境，簡單的回頭動作，便能看到母親，那可真是莫大的慰藉心安。
「那時家人的感情繫得特別緊，如爬坡時那條死命握著的攀繩一樣緊。大家前呼後應，提醒著彼此何時該注意腳下滑石，那一處的鬆土不可踩踏，那一根枝藤牢固可以借力……」
模糊的記憶就像散裝的拼圖，明明存在，卻無法一眼看清。
如果說那個地方他真的去過不下十來次，理應也該有十來次的記憶。可這段前往秘境的路，在他的印象中，卻只留下少數幾筆的小故事，而這些片段的故事並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地圖。
「那山是美的，有著一朵開在紅花叢裡的紫色花、印有兔子白紋的路邊石頭……是不是應該有著一棵很適合把雙臂掛在上頭玩鞦韆的橫樹？」他不確定。
咚！一塊礫石天外飛來，巧地落在他的腳邊，頓時水花四濺。
「煩欸！又來了！」哥哥喜歡捉弄弟弟，也是不變的道理。
他喜歡翻著爬滿綠苔的石子，找找躲在底下的溪蝦，再用一柄葦桿把牠們慢慢地趕進自己悄悄堆起的攔沙壩。而哥哥總會調皮地想出新法子來破壞他的計畫。
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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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何時，他開始寫書、開始拍照、開始嘗試著去找尋記憶中的景點，再補下記憶，補下照片。
人都說，記憶可比天上浮雲，各形各狀，厚薄不一。有的淺的，強吹一口氣，或許就散了；有的深的，如積堆沉厚的雲氣總得落下地來，像哭得唏哩嘩啦的雨；有的雖近，想摸卻觸不著；有的雖遠，可只要一抬頭便能看得清楚，忘不得的，也撒不了謊。
他心裡總惦記著那池清水和印在上頭的雲：「記得那天，有一隻水蜘蛛悠然划過，輕輕的，未激起任何水波。」如此平凡的記憶，輕輕的，卻也深深地烙在他的腦海裡。說實在話，這記憶可要比他辛苦拍攝的那一大疊相片紙爭氣多了，並未由得時間蠹蟲啃食，沒有黃斑，也沒有坑疤，依舊是如此清晰。
他且沏一壺茶，吹著熱煙，「這就像是記憶。也是人生。」說著，「水熱了就冒煙，煙騰高了就聚成雲。處在高處的雲，總有一天會戀家，但這一躍下，卻不能馬上如願，該入溪河？湖海？還是林森木葉處？還得由著風水、運氣說話。」他再說，「倒也別怨……」
「喝過的好茶，你永遠不會忘。儘管味道不在了，想不起來，也無法再用言語來做形容與稱讚。但你絕對記得你曾經喝過那一口好茶。」他還說，「人生同雲同水，本質同源，卻各有經歷。有的入了好菜，有的釀成好酒，有的進了眼前這只紫砂壺，成就了你我嘴裡現下的甘甜，和這一席談話。當然有的運氣較差，可能成了另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滋味。」
有些許年了，家人過年時都沒有全員到齊。他突然想邀邀家人一起再去遊遊那池清水。
這一次還是由父親開車。「等等會開過一條種滿芒果樹的道路。」哥哥先說；他印象中則有一條單軌的平交道；「應該要有一家麥當勞。」小他八歲的妹妹說；「那時候妹妹你還沒出生。」母親逗趣地說。
但見父親車子開得很是熟稔，「你們亂將兩、三處爬山的景點混了。」父親笑說，「以前四、五點天未亮就硬把你們從棉被裡挖出，去時你們在睡覺，歸途累了又在補眠……」
原來這些記憶，父親不曾忘記。
「沒錯，就是這裡。」山腳下那家滿滿胡椒味的狗尾仔雞湯，他還記得：「以前父親總不給吃。」
再見拱門的橘紅磚瓦落了幾塊色，曾經皙白的牆上多了幾個早已由紅轉黑的禁止丟棄垃圾的標語。他這才想起多年前家人不再前往此地的原因 ── 山不迷人，只因雲水不再。